有眼不識泰山,大師被拒門外
差不多距今一百年前的某一天,有位年約二十歲的青年提著小提琴走進維也納歌劇院,為的是參加樂團的甄選,以求得一碗飯吃,而這大概是他父親覺得他應當開始負擔家計的建議。他所希望取得的職位是助理首席,這個位子對你我而言或許頗神聖,但是,這個年輕人,十歲時從維也納音樂院以金牌獎畢業,十二歲再從巴黎音樂院以第一獎畢業,已經在歐美舉行過音樂會,當過兵,學過醫,也在十九歲那年寫下一首已被列為典範的貝多芬小提琴協奏曲的裝飾奏,不只拉小提琴毫無困難,鋼琴、管風琴也皆精通。這樣一個人,應當是有資格坐上這個位子的。然而,他被拒絕了,不論你相不相信,他被拒絕的理由是: [ Er kann nicht vom Blatt lessen] (他的視奏不好)。(也不管你信不信,有人考職業樂團被刷下來的理由是視奏太好)。主持這場考試的不是別人,當然是當時的首席Arnold Rose,這位名重一時的名家,不只本身名聲響亮,他還是馬勒的妹夫呢! 上述的那句話,正是他下的評語。而這位年輕人,不用我說你也猜得到 --- 他就是克萊斯勒(Fritz
Kreisler 1875-1962)。
不過,我們倒不用太早為克萊斯勒抱不平,只不過相隔一年,那是1888年的一月二十三日,他回到這個曾經拒絕他的樂團,可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站著演奏
----- 他凱旋式的以獨奏家的身分站在樂團前面;而邀請他的,更不是簡單的人物,而是音樂史上最早期的「專業」指揮家之一漢斯.李希特
(Hans Richter)。
對音樂史稍有涉獵的人,應當都知道這位當年執掌維也納音樂世界的大師。無庸置疑的,這自然是一次驚人的成功
(演奏的曲目是布魯赫第二號小提琴協奏曲),全維也納重要的樂評人莫不對這位「完全」的音樂家俯首稱臣。
後來的海飛茲,與克萊斯勒至少有一件事情是相同的,即使我們承認他們是兩個完全不同類型的音樂家,那就是他們的生日,雖不同年,但同月同日。生於1875年二月二日克萊斯勒,雖然生長在一個熱愛音樂的家庭,也從小就展現了超凡的天賦,但他的醫生爸爸卻從未想過把音樂當作職業,當然,他也未曾想過讓克萊斯勒把音樂這門學問看得太嚴肅。或許正是這些原因,使得成年後的克萊斯勒,比起一般音樂家擁有更豐富的藝術觀,比其他小提琴家有著更人性化,更寬廣的音樂感。在他經過幼年期的輝煌事蹟之後,他並未一頭栽進音樂這個世界。十四歲那年(1889),克萊斯勒進入維也納大學的醫科學校就讀,還用將以此作為專業的心態,認真的研讀。雖然,他只受了醫科要求的五年教育中的頭兩年,但他對醫學的興趣卻終其一生未曾稍減。
或許,克萊斯勒以下這段話,不僅可以作為他那些「背離」音樂行為的一個解釋,也可以給時下許多「迷信」自己孩子、或「迷信」自己是天才的音樂班家長及學生一個省思的機會。克萊斯勒在大概六十歲接受了Etude雜誌Carlton A. Scheinert的訪談,對所謂的天才兒童有些談論,他提到:一般大眾經常因為一些不合情理的崇拜及過高的期待,毀掉一些極富天份的孩子。同時他也強調,「家長『毀掉』一個有天份的兒童內在剛剛啟發的藝術家性格,也是因為上述的理由。小孩子應該讓他們自然的在音樂環境裡成長,而非為了職業的理由強迫他們接受。到了他們二十來歲時,與生俱來的直覺逐漸失去,他們的生命力也將消失無蹤。」雖然這些話在今日可以說是眾人皆知的道理,但顯然,醒過來的人還是不多。
雖然有傳言提到他曾在巴黎隨Julien學畫,甚至說他曾念過工科(engineering),但是,在同一個訪談中他否認了這一切,他說「我一輩子從沒畫過一幅畫」。有趣的是,他年輕時為自己所設想的未來竟是如此:「我想像我可以在早上為某個病人開刀,下午的時候下棋,然後晚上來個音樂會,半夜時再從戰場上打場勝仗回來。」假如對克萊斯勒後來的習性稍有了解,當會發現這個夢想倒很貼近他的性格。
提琴換成槍桿從軍去
雖然,克萊斯勒並沒有真的這樣過日子,但他卻真的上過戰場。1895年至1896年間,他哈布斯堡大公所管轄的部隊中服兵役,幸運的是,這位大公不僅是位愛好音樂的人士,他還剛巧聽過當年還是維也納音樂院最年輕學生克萊斯勒的演出,尤有甚者,當克萊斯勒在醫校唸書時,他在維也納音樂院的教授赫爾姆斯貝格(Hellmesberger),曾帶著他出席一個充滿王公貴族的酒會,在此,他們又碰了面。在酒會上,克萊斯勒甚至還以鋼琴為這位大公的歌聲伴奏過。其他細節不多說,總之,可以想見的是,在這一年當中,克萊斯勒少不了拉琴演奏的機會。 1900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一件官方文件賦予克萊斯勒中尉官階,生效日期是1901年一月一日。
在克萊斯勒那豐富而多樣化的一生中,並不只這次當了兵,1914年歐戰爆發,刻正於瑞士渡假的克萊斯勒於七月三十一日接到召喚,即刻取消一切演出合同飛奔回國,並以中尉官階納編。雖然克萊斯勒被徵召入伍的消息所引起的反彈,幾乎是世界性的,但是克萊斯勒自八月十日起加入奧匈帝國皇家軍隊第三陸軍兵團第十六軍第四營的命運卻改變不了。奧地利人終究是奧地利人,要打仗可以,請先讓我聽完音樂吧,這大概是他們天生的習性。在八月十九日部隊開赴前線時,克萊斯勒甚至還著中尉軍裝為軍官們開了場音樂會!
真正帶兵出門,實在很難想像那會是什麼樣的克萊斯勒,筆者第一次看到他著軍服的照片時,也不免想起當年在南台灣當兵的情景。克萊斯勒的一生註定不能平凡,連上戰場也一樣。九月七日,短短的十來天,一則電訊從前線傳了回來,克萊斯勒在戰場上陣亡了。雖然,聰明的你馬上會想到這只是誤傳,但在當時造成了很大的轟動,事後證實克萊斯勒只是受了傷,他卻就此退了伍! 這段遭遇,克萊斯勒倒是很「認真」的心態去面對。1915他寫了一本書,名為「Four Weeks in the Trenches」,副標題「The War Story of a Violinist」,
詳細的記載了這事件的始末。這本許久以來未再版發行的書,曾於1981年由Paganiniana 出版社發行,目前已經絕版,1994年時筆者幸運的在台北找到一本。
再度逃離死神恢復神技
1941年的四月二十七日,克萊斯勒又面臨了另一次死神的威脅,這次他可沒那麼幸運了。這一天,他走在紐約東五十七街橫過麥迪遜大道,離他家不過數尺之遠,陷入深度思考狀態的他,毫無警覺一部卡車正來到他的身邊,受創的地方正是頭骨,腦震盪使他在加護病房中不醒人事數週,這些日子他誰也不知,竟日以拉丁文、希臘文胡言亂語(這是他自小就熟知的語言)。直到將近一個月後的五月二十二日,院方才宣佈克萊斯勒脫離險境。然而,嚴重的腦傷卻使親友們擔心失憶的後遺症。事實上,事後克萊斯勒對於1928年至1930年,以及1933年至1936年間的事情,能記起的很少。五月底的某一天,當克萊斯勒能夠坐起來時,他1902年結髮的妻子Harriet,帶著他那把珍貴的Guarnerius 來到醫院,對克萊斯勒說:「Fritz,孟德爾頌那首小提琴演奏曲中有個句子我就是想不起來,這讓我每個早上都很痛苦,你可不可以拉給我聽聽? 我指的是第二樂章那漂亮的主題。」像是神蹟,克萊斯勒清楚的奏出了每一個音符,不只如此,他那獨有的溫厚音色、豐富的樂感絲毫不減。「克萊斯勒」還在。
對這次事情克萊斯勒曾提過,當他病後第一次拿到小提琴時,內心其實非常害怕,他不知道他那專想音樂功能的腦袋部分是否仍舊正常,他也不知道他的手指是否聽話。然而他告訴自己,手指頭是他的奴隸,而非他是手指頭的奴隸,他要它們怎麼動,就該怎麼動。憑著這股意志力,克萊斯勒仍舊是克萊斯勒。這段話成了我告誡自己,以及告誡學生最常提及的一句話。這段故事,米爾斯坦在他那本「從俄羅斯到西方」的書中倒有些不同的說法,此書市面上已有中文版,就不在此贅述。數月後的1942年一月十五日,他在費城為RCA公司錄下了包括 〈維也納綺想曲〉、〈美麗的羅絲瑪琳〉等六首他最膾炙人口的小品。自然,這些「特別」的錄音連同大量的克萊斯勒錄音,都一起收在這次RCA所發行的「Fritz Kreisler -----The Complete RCA Recordings」中。
真真假假改改編編
談到克萊斯勒之為一個小提琴家,不能不先提提他作曲家的身份。為數達四十五首的小品,或許稱之為小提琴音樂中最美的花朵也不為過。不論你是否為古典樂迷,一生之中沒聽過〈美麗的羅絲瑪琳〉或〈愛之喜〉、〈愛之悲〉大概也難。不論來自唱片或廣播,不論原作或改編,這些每首長度不過五分鐘上下的小品,實際上扮演著古典音樂與通俗音樂之間不可或缺的橋樑角色,它們的精緻與想像力,放諸古典大家的巨作之下也不顯黯淡,而作品本身的平易近人,也使一般對古典音樂望而卻步的人們有個可親近的路徑。其中數首早先以某不知名作曲家名義發表的作品,更是音樂圈永遠的笑話。克萊斯勒發表這些作品的時候,還是個年輕小伙子,為了讓這些作品可以順利的為人們接納,他自稱這些作品係根據一些不為人知的大師作品所改編,而當時的樂評家及史學家也爭相「肯定」這些作品的真實性,一直到數十年後,克萊斯勒才向大眾宣佈,其實這些作品除了〈Chanson Louis XIII and Pavane in the style of Couperin〉的開頭八小節確實來自古人外,其餘都是他的大作! 當然,這件事對音樂界造成不小的震撼。這些所謂「in the style of」的小曲,加上他那些如〈美麗的羅絲瑪琳〉等等帶著濃厚維也納沙龍風情的作品,時至今日,都還是最受歡迎的小提琴音樂。此外,大量真正的改編曲,也使得今日小提琴家的曲目有了更廣泛的選擇性。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克萊斯勒為貝多芬小提琴協奏曲所作的裝飾奏。如前所述,這三段分為為三個樂章所作的裝飾奏,是克萊斯勒十九歲時的創作,然而,卻是古今以來為非本人作品所寫的最佳裝飾奏之一。裡面不僅適度的展現小提琴的技巧,更巧妙的將協奏曲的主要素材溶入其中,甚至可以說,沒有那一個音符不是從協奏曲本身來的,而橋接回樂團總奏的段落又是那般自然,使得這段裝飾奏與整個作品合而為一。大衛.歐伊斯特拉赫那出名的錄音,更因為選擇了克萊斯勒這個版本的裝飾奏而更形燦爛。反過來說,歐伊斯特拉赫所詮釋的這段裝飾奏,也是眾多同樣選擇的小提琴家中最優秀的試想,能夠創作出大量「混淆視聽」作品的克萊斯勒,自然有本事讓這段裝飾奏聽來有如貝多芬自己作的,並不足為奇。
大師風格難以模仿
撇開個人喜好不談,音樂史上公認的三大小提琴大師-帕格尼尼、克萊斯勒、海飛茲,各為小提琴音樂展現了不同的極致。帕格尼尼的演奏,可惜我們已無從驗明正身;海飛茲與克萊斯勒卻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範疇,不論從性格或生活型態來看,都是如此(請參閱本刊第三十三、三十四期的「海飛茲」一文)。雖然,海飛茲唯一景仰的正是克萊斯勒,而克萊斯勒也極度推崇海飛茲,然而兩人的演奏卻是南轅北轍。克萊斯勒從不喜歡練琴,不喜歡彩排,對他而言,小提琴技巧是腦筋的工作,而不是手指的工作。以他盛年時的演奏來驗證這些,除了證實他過人的天份外,筆者也相信他早年所受訓練的完整及所下的苦功,應非常人所能理解。雖然,我們在他的演奏中難以感受到技術的展現,但細聽他在各方面表現出最無稜角的技術,如各種指法、弓法,不難體會這點。倘使你真要驗證,可以聽聽他所演奏的帕格尼尼協奏曲,當然,這是他自己裝飾過的版本 (收錄在RCA 5910-2-RC 及此次全集的第十張)。
假使我們只挑一個克萊斯勒演奏上的特色來談,那或許非他的「彈性速度」莫屬。當然,克萊斯勒的左手雙音技巧及右手弓法都可謂一絕,但他那猶如呼吸般自如的彈性速度,簡直可說毫無模仿的餘地。當你試著用你認為最接近他的方法來處理彈性速度時,奏來縱非四不像,也會落得如酒館吧台邊的小提琴手般俗氣,尤其是一些小品為甚。聽聽謝霖在Mercury (或Philips日本版)所留下來的克萊斯勒作品集,再對比一下克萊斯勒自己所留下的聲音,當能明顯查覺到克萊斯勒彈性速度的優雅。謝霖的演奏當然也是一個值得推薦與欣賞的版本,雖然多少有點太端正了,然而,對一般習琴的學生而言,謝霖或許還是較適合的對象。
克萊斯勒的錄音資產
以克萊斯勒的錄音資產而言,這位一代宗師並未留下較完整的格局。協奏曲方面只留下貝多芬、布拉姆斯、孟德爾頌、莫札特第四號這四首作品各兩次,再加上巴哈雙小提琴協奏曲及布魯赫第一號各一次。筆者企盼的莫札特三號、五號、巴哈的兩首及布魯赫第二號,都未見有錄音傳世。雖然如此,這些曲目都已是太值得收藏的經典名盤。
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奏鳴曲的範疇,除了貝多芬的奏鳴曲錄了「超過」全套外,也僅有舒伯特A大調及葛利格第三號而已,實在是少得可憐。然而,這少量的奏鳴曲錄音卻不可等閒視之,尤其是和大鋼琴家拉赫曼尼諾夫合作的貝多芬第八首奏鳴曲及舒伯特、葛利格,音樂家不僅僅是小提琴家或鋼琴家,我們可以從這三個錄音中學到難以究其極的「境界」。除了克萊斯勒本身的小品外,這兩首奏鳴曲錄音就值得您花錢買下這一套RCA的克萊斯勒全集,雖然上述的協奏曲除了帕格尼尼外,無一在內。
大量、許多重複錄音的小品及改編曲,成了這套全集的重點,但還是有許多遺珠之憾,這倒不是RCA收集之過,而是不知為何,克萊斯勒未曾留下這些曲目。其中最特別的就是塔替尼的〈魔鬼的顫音〉,克萊斯勒不僅留下了一份很好的編定版,也寫了一段甚至更能彰顯這個標題的裝飾奏,可是卻聽不到他的演奏。從他編曲的習慣來看,他肯定擁有超高超的顫音技巧,聽不到這個曲目的錄音,令筆者一直引以為憾。
筆者花了相當的時間,重新整理了一份克萊斯勒的錄音資料表,將於下期刊出,讀者可以藉此看出這次RCA所發行的規模(註)。表中其他的資料,相信將有助於在市面上收集零星出版品時參考之用。至於這些錄音年代自1910年至1946年間的唱片,其珍貴性是不需筆者多加贅言的。放眼二十世紀的小提琴巨匠,縱或未受他影響極深,也與他有過命交情,我們除了陶醉在那獨特的維也納芬芳之外,實在應該積極地思考一下,為何這一輩的音樂家總少了一些人性、少了一些魅力。
* 註:市面上有許多克萊斯勒的CD散落各家,如Music & Arts、Biddulph、Pearl等廠牌均有克萊斯勒的錄音發行。除了Music & Arts一套四張的「協奏曲集」外,其他發行的錄音曲目及年代多有重複,在此不另補正。但礙於個人收藏有限,附表一中的資料難免有所遺漏,尚請讀者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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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blo Casals & Fritz Kreisler |
本文刊行於1995年"古典音樂"月刊,由助理陳雅琳小姐電子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