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特殊面板,
談我這3、5年的提琴夢
對大部分愛好者而言,欣賞、選購一把小提琴時,無論紋路寬、窄或一般,均勻、對稱的面板似乎是毫無疑問的必然。從製琴的取料來看,絕大多數面板以徑鋸法quartersawn 取材,每一段木料分成鏡像的兩塊拼成面板 (拼板背板亦然。就像人的雙手,合掌、打開,就是拼版的簡單模擬),木頭的紋路隨時會有細微改變,雖未能絕對對稱,但一般相差不會太大,總是能輕易看出同屬一塊木料。
在某種機緣下,卻觀察到,有一些琴的製作,卻不是依照這個最簡單的邏輯去製作,提琴面板的高音側與低音側,竟然呈現的是不同寬窄的紋路。近日,仔細地查找資料後,以最有名氣、地位的史特拉第發利、耶穌寡奈理為對象(至少可以肯定不是小咖不懂亂做),竟然可以整理出四種不同的非對稱面板
單板面板
使用整片雲杉,將年輪紋路較密的置放在高音側,較疏的在低音側,例子有:
1. Stradivari 1702 "Conte di Fontana",ex - David Oistrakh (如圖)
2. Stradivari 1702 "King Maximilian Joseph" (琴身長僅347mm)
雙拼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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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ad 1702 Brodsky |
使用非對稱的兩塊雲杉,疏紋在高音側,密紋在低音側,例子有:
Stradivari 1702 “Brodsky”
雙拼板
使用非對稱的兩塊雲杉,無明確疏密紋之分:
1. Guarneri 'del Gesu' 1740 “David-Heifetz”
(木料分別來自"1739 Kortschak"、"1744 Ole Bull")
2. Guarneri 'del Gesu' 1744 "Ole Bull"
(木料分別來自 "Sauret"、"David-Heifetz”)
雙拼板
使用非對稱的兩塊雲杉,密紋在高音側,疏紋在低音側:
1. Guarneri 'del Gesu' 1741 “Kochanski”
(木料分別來自 "1741 Vieuxtemps"、"1740 Ysaÿe")
2. Guarneri 'del Gesu' 1742 “Alard”
3. Guarneri 'del Gesu' 1743 “Sauret”
(一半與"Leduc"、"Ole Bull"相同 ; 另一半同 "Carrodus" )
兩塊均衡對稱的面板,在結構上應該最為單純、穩定,那為何會有這些非對稱的面板問世?背板有楓木的炫麗紋路可以展示,面板在根本無此條件下,有何理由,讓這兩位大師的工作坊,留下這些以現今眼光來看非常不平常的作品?
史特拉第發利取得一整塊單板面積足夠製作小提琴,卻不足以作大提琴的材料,製成至少兩支單面板的小提琴,算是合理(第一種),此狀況下將密紋安排在高音側,也符合想像,但是第二種狀況,將兩塊不同疏密的板子拼在一起,卻又將較細紋路的安排在低音側,就真是讓人非常非常好奇他的原因、與其結果。
耶穌寡奈里的狀況更是有趣,根本就像是隨手拿塊板子,拼起來就做把琴的感覺。幾種可能的推測,其一是木料厚度只做一把太多、做成兩把又不夠,就把餘料拿來跟另外餘料拼成一把?其二,工坊裡木料雜亂,混在一起,只得隨意拼湊?其三,為了某個目的,刻意如此安排?
第四種情形,依我的想像,比較符合刻意安排的景象,雖然多了不穩定的風險,但或許這樣的安排可以在聲音上得到極佳的結果。當然,我認為客觀上,這點無法靠比較來證實,因為每塊木料皆不相同,更不可能同一個木料做兩種,如此一來,當然無法客觀評斷效果是否更佳!我自己手上的Marengo Romano Rinaldi 1891 Turin,正是使用這種高音密、低音疏的雙拼板面板製成。這把琴的風格走向是耶穌寡奈里的精神,在面板選材用這個方式,自屬合理。這把琴當年是在已經中風多年、目前仍是植物人狀態、台灣專業古董提琴先驅、我唯一信任的古提琴專家 – 柏楓提琴 陳珍吾先生處所購得。這把琴在很多場合的'好聲'表現,都讓許多朋友喜愛,更讓我有個極大的好奇心,這樣的雙拼板,是否真有它的道理。在這個心態底下,寡奈里既然買不起,自己也需要備用的提琴,在心底就埋下一顆種子 - 期待再找一把雙拼板琴的種子。
這裡必須插入一段歷史,來解釋我後來作法。約莫十年前,陳珍吾先生開始以監製的身分,委託大陸工藝水平極高的工匠,在他的指導下,修正、重建許多幾已少人重視的好的老琴風格,將這些對結構、對聲學上有著深遠影響的細節,加在那些原本就有手藝,但缺乏好琴知識背景的師傅身上,利用大陸低廉的工資、相對虛心願意配合改變工序的工匠,將他的知識,做'工、藝'的結合,當年,成就了一批批售價只要不到歐洲琴一半,但是聲音、外型卻更誘人的提琴,嘉惠了包括我自己學生在內,許多人的需要。當時,因為對這種雙拼板的好奇,我特意跟他訂製了一對,木料對調,一疏一密配對的提琴,縱使未必好過正常板材的成品,那兩把琴聲音都有很好的發展。後來,在不同的情形下,那兩把都被學生給凹走了。可惜,他中風後,這條產線就此中斷,陳先生最後一隻極佳的擬寡奈里琴,就成了他最後的功勳 – 我還留在身邊。
幾年前,透過同事、學弟葉育宗老師,在豐原咖啡拉花大師李海瑞處,認識當地的製琴師傅張世偉先生。幾次的聊天,發現牠似乎是可以實現我夢想的人選。
甚麼夢想?繼續陳珍吾先生沒走完的路。為甚麼?學生、甚至演奏者,需要的不是藝術品、神話,只是平實的一把'好琴' – 能健康發出好聲音的琴。雖然,許多地區都有生產好琴,但是近年來,自己、家長的經濟壓力越來越大,歐洲進口提琴越來越貴,售價低廉的大陸琴卻也普遍品質低廉。陳珍吾的來源斷了線,我能不能夠找到人,複製他的方法?有一次,張師傅問我,他所生產的提琴,有何改善的空間?記得當時,我真心、卻隨口的說了一些意見。沒想到,半年後,他拿著剛到的提琴,問我'改這樣的效果如何?'我真的非常感動,竟然不像大部分找我的琴商,口中雖說請吳老師指導,卻從沒有下文。這也就是各位,每隔一陣子,經常看到我在張世偉工作室中試琴的原因!我不是買琴,只是試圖從琴的各方面,特別是發聲上,找出更進一步的可能。一次次的溝通,透過大量歷史文獻、圖資、解說,張師傅以他製琴師傅的角度來理解,將我的期待轉化成製程上可行的工序,傳達給他在大陸的特約工作室。很幸運的,這個工作室竟也完全願意配合我們的要求,改變他們千篇一律的生產模式,利用他們極為精準的刀工,詮釋我與張師傅的想法,真的是既省時、省錢,又有奇效。
最近一批,整個成效已經浮現,他用MA級的材料開始生產全新模具的 Strad 1716年 Titian '堤香',聲音確實令人驚艷(就是之前6把琴試音的那次,1號、2號),我就提出,希望他幫我生產這種雙拼板的提琴,在與工作室意見往來多次後,又一把雙拼板的琴來到我的手上。這是我頭一次開口,'這把我留下了'!
到目前,雖然才幾天,但是這把琴極有彈性、反應敏捷、層次豐富、聲音宏大,更重要的是,他具備獨奏者需要的'攻擊性',一種可以將聲音拋射出去的能量。依我的經驗,一把琴的聲音,不可能靠'養琴'養出來,該具備的條件沒有,養再久也不會有。經過3~5年,新琴逐漸穩定後,聲音會更鬆、更醇,毛邊減少,銳利感消失,貴金屬的燦爛感卻必須保持。
從嚴格的角度審視,這個工作室還有幾個細節:翻邊、corner......,但是,這些畢竟較屬'藝'這一層面,真要要求到一如老義大利琴般的優雅,工匠必須花費更多時間去細整,當然,消費端就必須花更高的費用取得。或許,在市場對相對高階的大陸製提琴接受度提升後,這樣的完美,才是可能追求的。至於,未來張世偉工作室會不會把雙拼板琴視為產品線的一環量產,可能還有待市場的反應。
猶記得,當年的陳珍吾,非常不認同將他的琴定位在'大陸琴',他認為,整體的構思都是他的,只是委託外製。現在,提琴市場更顯多元,就像大陸製作的iPhone,沒有人會認為他是大陸手機一樣。時間,或許會重新定義所有提琴的價值。就像19世紀重新定義提琴身價的歷史一般。
這篇文章我一直很怕寫,因為怕被當成業配文。但是我想,就算被當成是業配文,我也應當寫出來,因為這包含了兩階段提琴製作的進程,而這個過程,還不只是為了圓自己的夢。小時候,羨慕別人有好琴,我只有Hofner 330可以用,那還不是我自己的琴。但是我用它拿到全國音樂比賽全區第一名,也用它考上國立藝術學院(現北藝大)。總夢想,要是早一點有好琴可用,我會不會進步更多?我也一直有夢想,讓有心學琴的朋友、學生,可以不需用天價,就能買到屬於自己的好搭檔。這,似乎已經不是夢想了。
最後,若有其他的琴商、製琴朋友們,假使您願意,我都歡迎一起討論、研究、分享,就如同我在臉書頁面公開分享我的見解一樣。不是我懂得多、少,或是對、錯的問題,而是我一直相信,水漲船高,只有大家都更好時,我們才是更好。大家都分享,大家都獲益。大家都挖牆腳,這個環境就將會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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